瑪利亞和約瑟並不是這樣進入伯利恆的,但如今你得這麼進去。你在牆邊等著。那是一道令人卻步的混凝土路障,三層樓高,上面裝了有刺鐵絲網。站在牆邊,你會感覺自己彷彿站在水壩的底部。配備著突擊步槍的以色列軍人會檢查你的文件、搜索你的車子。根據軍事命令,以色列平民均不得進入。而伯利恆居民也很少能夠出來——按照以色列政府的說法,這道牆之所以存在,就是要防止恐怖分子進入耶路撒冷。
伯利恆和耶路撒冷相距僅9.5公里,然而在這個區域擁擠而衝突頻繁的地理環境中,如此短的距離就使得它們落在不同的領土上。要從其中一座城市寄明信片到另一座城市,可以花上一個月時間。伯利恆位於約旦河西岸,也就是在以色列於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攻下的土地上。它是一座巴勒斯坦城市,3萬5000名居民大部分都是穆斯林。1900年,這座城市有超過90%的人口是基督徒。如今伯利恆的基督教人口只占約三分之一,而隨著基督徒紛紛出走歐洲或美洲,這個比例正穩定下降。至少有十幾個自殺炸彈客是來自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區;事實上,耶誕節期間備受尊崇的「小城」伯利恆,是地球上衝突最多的地點之一。
如果你獲准進入,就會有一道滑動式鋼板門(像鐵路貨櫃上的那種)嘎吱嘎吱地打開。士兵會讓路,而你就從牆上那道暫時的開口開車進去。接著門板再次滑回來,在門軌上發出尖銳的聲音,然後砰一聲地關上。於是你就進入伯利恆了。
這座城市位於猶大沙漠的崎嶇邊緣,建在幾座寬闊的平頂山丘上,少有植物生長。較古老的住宅是用淺黃色石頭蓋的,錯落於陡峭的狹窄街道旁。在一個戶外的攤子,羊肉在一根鐵叉上轉呀轉,一邊還滴著油脂。男人坐在塑膠椅子上,啜飲小杯的濃阿拉比卡咖啡。空氣中有股還沒收走的垃圾的氣味。往山丘上爬的時候,你可以看見那道牆的範圍、標出它持續延伸中的路線,就像一條灰色的蛇,被圓柱形的衛兵塔切成一段一段,有條不紊地箍著這座城市。
牆內側的伯利恆邊界上,有三座巴勒斯坦難民營,一幢幢如盒子般的公寓雜亂堆疊在一起。每一陣吹進難民營巷弄的微風,都會把數百張烈士海報的邊角吹掀起來;海報上全是眼神不帶感情的年輕男子,有的還握著M-16步槍。其中許多是以色列國防軍的受害者,其他的則是在以色列的購物中心、餐廳或巴士上引爆了自殺炸彈。海報上的阿拉伯文頌讚著這些行為有多偉大。
牆外,聳立在周圍的高點與山脊上的是四處蔓延的猶太聚落,其間點綴著瘋狂增加中的營造起重機。傍晚,陽光在聚落的建物上閃爍,讓伯利恆似乎圍上了一圈火光。
伯利恆中央山丘的山頂上是馬槽廣場,這裡鋪著鵝卵石,正對著基督降生教堂。這兒最高、最醒目的建築是一座清真寺。許多禮品店都已經關閉,成為一個較和平年代的遺跡。觀光業並不興盛:宗教朝聖者都由導遊接送,來來去去;他們在馬槽廣場稍稍停留一下,隨即匆匆下山、再次穿過圍牆出城,返回耶路撒冷。大部分的旅館都空蕩蕩的,少有訪客在此過夜。根據市長的估計,伯利恆的失業率有50%,許多家庭只能夠吃一餐算一餐。
基督降生教堂幾乎隱而不見。它看來就像一座岩石堡壘,牆有約一公尺厚,正面也沒有裝飾。或許這正是它能夠存留14個世紀的原因:伯利恆可不是個適合精緻建築的地方。它位在世界的十字路口——歐、亞、非三洲的繁忙交會點,表示這兒一直都有入侵的軍隊競湧而來。這座教堂歷經了波斯、拜占庭、穆斯林、十字軍、馬木路克、鄂圖曼、約旦、英國和以色列勢力的占領。千百年來,或許是為了不讓旅人的馬匹或駱駝進入,其入口變得愈來愈小,成為一個小小的洞。你幾乎必須完全彎下腰才可以鑽過去。
冷涼而陰暗的教堂內部就跟外部一樣簡約;在開闊的中堂,四排柱子一路通往主祭壇。這兒沒有教堂長凳,只有一堆便宜的折疊椅。但在祭壇下方一排磨損的石灰岩階梯底下,有個小小的洞。在伯利恆的鄉村地區,岩洞一如2000年前,仍作為牲畜的圍欄,馬槽則是從岩石上鑿出來的。就在此處,在這片無常之地的中心點,在猶太聚落的環繞下、封鎖在一道牆內、在難民營的包圍下、隱藏在林立的清真寺宣禮塔之間、安置在一座古老教堂地板下的,是一顆銀色的星。人們相信,這就是耶穌降生的地方。
你在伯利恆周遭遇見的人當中,有的會引用《聖經》裡的話,有的會朗誦《古蘭經》,有的則吟唱《托拉》。有些人帶你看他們的田地,有些人對你指出他們的橄欖樹林;有些人喚起歷史,有些人想望未來。有些人禱告時跪在地上,有些額頭貼地,有些則是雙腳穩穩地踩在地上、但軀幹搖擺扭動。有人扔石頭、有人開坦克,有人在身上綁滿爆裂物。然而,當你探究到根本的情況,當你剝去那撼動地球的仇恨、政治與戰爭,提及伯利恆的時候,大部分人談論的都是土地。小小的一片土地,小小一片風蝕、乾荒、散布著石頭的土地。 |